泠聲的部落格

    樂樂很快就住院了。幼稚園那邊跟老師請了假，班上同學聽說她重病，還特別折了一罐紙鶴送她，安大生則理所當然放下田裡的工作，到城裡的醫院陪伴她

。

    十二歲的宵韻，馬上就要畢業。畢業考完的那天，全六年級教室發出興奮的歡呼，而宵韻則迅速整理好書包，直接拒絕了所有同學要去聚餐的邀約，小跑步到趙敦和安慧婷的辦公室，安家所有人今天要到醫院去看樂樂。

    要做骨髓移植，就必須要有配型符合的捐贈者。安大生早早就做過了，然而簡醫師遺憾的告訴他，他的配型不合，安大生因此難過許多天。一般來說，捐贈者多半是親人，為了小樂樂的生命，安家所有人都到醫院抽血，看看配對如何，只是宵韻抽血的時候，慧婷看了她幾眼，神情古怪。

    比對結果出來，倒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，安家唯有一人的配型是可以的，就是宵韻。簡醫生跟他們說這消息時，安大生和宵韻明顯鬆了口氣，只有慧婷突然用平靜的語氣，面無表情說道：「……我不同意。」

    安家所有人都愣住了，趙敦看了妻子一眼，露出苦笑。

    「為什麼？！」安大生不可置信。

    「簡醫生，」慧婷朝一直站在旁邊的人問道：「骨髓捐贈，十分疼痛吧？而且，宵韻年紀還小，抽掉她骨髓的一部分，或多或少會有影響，對吧？」

    「安小姐，這倒是還好。以長期臨床經驗來看，是不太會有什麼後遺症的……不過很痛就是，而且這位小姐姐年齡確實有些小……」

    看見安大生的臉越來越猙獰，簡醫生連忙說：「不過要真願意也沒關係，我們可以聯繫上全國的骨髓資料庫，或許有捐贈者也是配型符合的……」

    「連我們家人幾乎都沒有符合的，何況是外人？等找到的時候，樂樂病情也不知道還要拖多久。」安大生整個爆氣，情緒越來越激動。「抽一點骨髓韻韻還會生回去，而如果沒有這點骨髓的話樂樂就連命都沒有！」

    「安大生你別太過份了！」安慧婷終於忍不住，她朝著自家大哥狠狠吼回去：「安無憂是你女兒，韻韻難道就不是我的女兒嗎？！之前韻韻為了救她差點被大水一起捲走回不來，現在又為了你女兒要犧牲我女兒的健康，憑什麼！韻韻一直照顧你家丫頭，她有欠你麼！」

    「慧婷妳別衝動，大哥他也只是……」

    「對，我是一個自私的媽媽。」安慧婷甩開丈夫欲伸過來的手，眼淚緩緩流下，「……但大哥，你又何嘗不是十分自私？」

    「……唉！」安大生被這樣一吼，混亂的腦袋也清醒些。小婷說的一點也沒錯，他為了樂樂，幾乎從來沒考慮過宵韻的想法，只一味的要眾人配合他。他無力的攤在椅子上，將臉埋進粗糙大手裡。

    「……簡醫生，請您告訴我骨髓捐贈要怎麼做？」沉默許久的宵韻，打破了一片寂靜。

    「韻韻妳……」

    「媽媽，」宵韻走到慧婷面前，握住她的手，露出個讓人安心的微笑。「我之前有查過骨髓捐贈的資料，真的影響不大，短暫的一些身體不適，我都還能忍耐的，請別擔心。」

    「身體是我的，請您給我自由支配的權力。而同時，請您別怪大舅，我自始自終做的每一件事，都是心甘情願的，為了樂樂，我不埋怨也從未後悔。」

    「我真的，非常、非常的喜歡樂樂。我無法想像失去她的世界，更不知道失去她我會發生什麼事。我是多麼的感謝，上天賜予我能拯救她的機會。」

    「簡醫生，我已經準備好，隨時都可以開始。」宵韻對呆在一旁的老醫生說道。

    「喔好，我馬上安排妳做一系列檢查。要是都沒問題的話，等樂樂情況穩定，就可以開始手術了。」

    等待報告的日子，宵韻因為學校已經停課，去了也只是看電影和開同樂會，於是乾脆請假，每天早早騎腳踏車到東城公立圖書館，等待圖書館人員開門，然後登記使用電腦，開始用網路查詢任何有關血癌的資料。圖書館的電腦使用限制是一次每人三十分鐘，如果沒有人，宵韻會不厭其煩的一次又一次走到櫃台登記；如果有其他人要使用，她則會到參考書查詢區，找相關書籍資料閱讀。

    圖書館館長最近覺得很奇怪，每天她在圖書館巡查時，總有一個年紀看來不大的女孩，在一眾孩子登記使用電腦玩遊戲的嘻鬧聲中，坐在最左方的電腦，拿著一本厚重的筆記本，看了看螢幕，低頭在紙上快速的抄抄寫寫。女孩非常專注，連她的靠近都沒有察覺，她好奇的偷看一眼，竟發現紙上充滿了連她自己都看不懂的英文。女孩的電腦螢幕上是一篇長達百頁的英文期刊，期刊的標題旁邊有《Nature》字樣，看來是當世最頂尖的醫學權威期刊之一，透過女孩辛苦的翻譯註解，館長勉強看出這一篇應該和幹細胞有關。

    女孩的本子裡滿滿都是有關癌症的研究論文，她不厭其煩，一字一字的慢慢寫下。不只西醫，她連中醫的資料也謄錄進去。館長不解，這看來不到十五歲的孩子是為什麼做到這種程度，連醫科學生都未必有她這種認真勁呢！

    她的身上，想必有著什麼故事吧……

    宵韻某天又如期造訪圖書館，這才發現圖書館公休，她遺憾的轉身準備離去，卻發現某個看起來很慈祥的阿姨站在她身後不遠，朝她招手。

    宵韻疑惑的過去，那阿姨笑著拿了一副鑰匙給她。「圖書館大門的鑰匙，電源總開關就在一樓閱覽室裡面，離開前記得把門鎖好，那就這樣啦……」

    阿姨想了想，朝宵韻比了個「加油」的手勢。

    宵韻盯著那串鑰匙，眼睛有些酸澀。

    宵韻的檢查報告出來，每項條件都過關，她可以捐骨髓給樂樂了。

    樂樂在進行手術前有過化療，化療完後，整個身體相當的不舒服。她拿起幾乎快比她大的垃圾桶，死命地朝裡面吐，吐到將勉強吃進去的食物一滴不漏地又全部吐出來，吐到她的嘴裡充滿胃酸膽汁酵素混合的噁心臭味。化療過後沒幾天，她好不容易蓄起來的長髮一把一把掉，一下子就全部掉光。虛弱的樂樂看見鏡子裡的自己，削瘦的手摸上光滑頭顱，然後崩潰大哭。

    「醜死了！醜死了！這麼醜的我為什麼不去死一死？！」樂樂在來探望她的韻姊姊的懷中狠狠哭一場，小手握成拳頭用力敲打在床上。

    聽見她這麼說的安大生，什麼話也沒說就出去了；而等晚上回來的時候，眾人詫異的發現他將自己的頭髮全部剃光。

    年幼的孩子就這樣被病魔持續折騰著，等到她身體狀況終於好一些的時候，簡醫生立刻替她做「殲滅療程」，將她所有骨髓造血細胞去除。樂樂住進隔離室，此刻她的身體沒有任何一絲抵抗力，隨便一隻細菌都能要了她的命。她靜靜地躺在那，像嬰兒一樣無助，而宵韻的骨髓，就是她能新生的契機。

    那年六月畢業季，東城小學的鳳凰花樹如期綻放，一朵朵紅花瓣，大如手掌，燃燒著血液般灼烈的豔紅。畢業的六年級生，別上紅色胸章，接受家長老師和學弟妹們的祝福，每個青澀漸脫的笑容，都代表著前程似錦、勇敢逐夢。

    然而有個拿了第一名、全校模範生，和各式各樣獎的人，卻沒有出現在這場重要的盛典上。她的名字被司儀不斷唸出，但沒有人上台領獎，她的位置被大家默契的空下來。畢業生致詞時，司儀說「畢業生代表，趙宵韻」完後，就是一室沉寂。大家都知道她家發生什麼事，特意將所有原該屬於她的榮耀給留下來不讓人代替，這是他們給予最優秀孩子的無聲支持。

    醫生將粗粗的針管插入宵韻的身體，深入到骨頭內，將髓一點一點抽出。宵韻清醒後，因方才喉嚨被插入麻醉管，且後背真的非常疼而有些虛弱。但她卻強自稱著，坐在手術室外等候著的安大生旁邊，安祖母閉眼唸著心經，趙敦和慧婷則盯著牆壁發呆，手術進行中的燈號亮著，每個人忐忑不安地等著醫生出來宣判最後結果。

    當燈號暗下來的時候，所有人幾乎同一時間跳起來，門緩緩打開，簡老醫生走出來，拉下口罩露出疲憊的面容，他朝直直盯著他的眾人，露出個溫暖又放鬆的笑：「手術結果算是不錯，但接下來還要觀察一段時間，畢竟有時候移植完很怕出現排斥反應……」

    「無憂小姑娘很堅強哪！我相信她很快就會康復的。」

    懸在心上的大石終時落下，安家人每個都露出開心的笑，樂樂從手術室被推出來，她的麻藥已經退了，或許也感受到自己重獲新生，她的眼睛烏亮烏亮，呈現好久不見的精神。「韻姐姐，韻姊姊！」樂樂伸出小手，朝向跑到她身旁的宵韻說道。

    宵韻用自己的手心輕輕捧起她的小手，溫柔的握住。

    「……韻姊姊，妳哭了……」

    「……才沒有。」

    「……明明就有，羞羞臉……」

    「妳這欠揍的丫頭……」

    「笑一個麼！韻姊姊笑起來最好看了……」

    「那麼，妳要快點好起來……」

    「恩，打勾勾，說謊的是小狗……」

    一大一小的指頭，緊緊的，扣在一起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