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歲的生日,樂樂一輩子想忘也忘不了。即便很久很久以後,每當回想起那天,那天每個人說的每句話、發生的每件事、每一刻的心情,都深深刻進樂樂的腦海,說是溶入骨和血中也不為過。

 

 

    那天,樂樂同每年生日一樣在老三合院等著安大生帶她最愛的蛋糕回家。自從五歲那次的生日被樂樂搞砸接下來她就生場大病後,安大生對於樂樂的生日看重到誇張的程度,六歲的生日他買了六個不同的蛋糕,七歲七個,八歲八個……今年十歲,安大生就跑了十個地方買不一樣的十個蛋糕,城裡的蛋糕店數量已不夠應付,安大生這回還特定訂了一個遙遠糕餅店的最新產品,他一整天沒去田裡工作,畢竟光東奔西跑就耗掉無數時間了。

 

 

    樂樂拿著宵韻今年送的羊布偶在手中把玩,她看了眼外頭天氣,整個天空烏雲密布,雨勢像倒向地面的瀑布般驚人,不間斷的雷霆聲引得附近幾隻流浪狗狂吠不休,擾人心煩。樂樂深吸口氣,濕漉漉的水氣浸入肺,悶的人難受,她這次沒有無理取鬧,心頭不再只掛念她的蛋糕,反而更有些後悔沒攔住爸爸,讓他在這種天氣還要冒險出門。

 

 

    宵韻在樂樂旁側看書,向來注意力集中的她,這回卻少見的恍神了。她手中書頁一直沒翻過去,長久停在固定位置,她無法安慰樂樂,因她也覺得有種揮之不去的陰影籠在心上,就彷彿,真要發生什麼大事似的。

 

 

    早該返回的時刻,安大生遲遲未現。這下不只宵韻樂樂,連其他的安家長輩都開始坐立不安,趙敦換了外出衣,慧婷拿起雨衣和大雨傘,安祖母牢牢盯著三合院門,陰騭的眼神在黑雨夜裡格外滲人。

 

 

    凌亂的腳步踏進積雨水窪,濺起不成調的碎音從遠方傳來,幾道模糊光線快速的朝向安家前進,因水珠的折射,光顯得黯淡,趙敦連忙出去瞧瞧發生什麼事。

 

 

    房內的宵韻和樂樂透過漏水的窗望去,只見幾位鄉親動作誇張的比畫些什麼,邊做還邊發出聽不清的大吼;趙敦先是呆呆愣住,接著抓住其中一人的肩用力搖晃,情緒變得非常激動。

 

 

    「慧婷!慧婷!快出來!」

 

 

    趙敦的吼叫讓慧婷沒敢耽誤立刻就出去,兩人說了幾句,慧婷突然也變得異常瘋狂。他們沒回屋內交代,風風火火的就跟鄉親們衝出去,不知朝哪個方向。

 

 

    宵韻咬了咬下唇,紅潤的嫩肉隱隱發白。

 

 

    「……韻姊姊,我們跟著一起去。」樂樂拉著宵韻的衣袖,黑亮眼裡充滿著堅決。宵韻感覺到布料一下一下的觸碰她,她仔細瞧,發現樂樂抖得厲害。

 

 

    「……樂樂,外面雨大危險,我們等……」

 

 

    「不!」樂樂大吼出來,這是她第一次狠狠拒絕宵韻。「……我要去!要去!要去!」

 

 

    宵韻看著淚液開始積聚在眼眶的樂樂,嘆了口氣;她快速拿了一件厚外套要樂樂穿上,抓起雨傘就帶著樂樂向外頭狂奔。

 

 

    父女間可能真有某種感應,一方遇事時另一方會感受到難以言明的焦慮和疼痛。當宵韻到達現場時,平靜的面孔裂開隙縫,一股無力和悲哀使她腿軟,直直跪倒在地;樂樂跑上前,當看清血泊中的熟悉人影時,她瞪大雙眼,重重喘氣,在沉默中動了幾下肩膀後,接下來就是撕心裂肺的崩潰哭聲。

 

 

    「爸爸!爸爸!爸爸!!!」

 

 

    安大生直直躺在地上,放大的瞳孔朝向天空,杏眼裡的溫柔寬厚如今只剩無機質的冰冷;乾涸血液的來源是他的後腦杓,殷紅在短髮上糾結成團,散出令人作嘔的金屬腥臭。一具冰冷冷的屍體,旁邊是碎石跟土塊,還有突兀的打翻變形的草莓蛋糕。

 

 

    男人長滿粗繭的大手還拎著蛋糕盒繩,面上的表情不甘震驚。想也想不到,只是一趟出門取貨,竟讓他還來不及告別,就得和這人間分隔,就得結束和最心愛女兒短短的十年緣分。多麼諷刺,十年前的那天他抱著虛弱嬰孩跟妻子訣別,十年後的今天嬰孩長大,反過來和自己道別。詭譎多變的命運,讓本該歡欣的日子,定格成失去雙親的幼女永遠的疤痕,女孩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,這麼怨恨自己的存在。

 

 

    「……看這情況,阿生他應是運氣不好,走的路被大雨沖刷,竟讓泥石塌陷下來,整個人從高處直接摔死……要是沒有要拿這個蛋糕唔……」

 

 

    來幫忙的老伯被他妻子用力摀住嘴,他不滿的瞪過去,妻子狠狠剮他一眼,往已停下哭聲,正失神的用小手摸著生父屍體的樂樂方向努嘴;老伯這才驚覺他方才的話有多麼不妥,連忙噤聲。

 

 

    趙敦和慧婷跪在大生屍體旁泣不成聲,「大哥大哥」一口一口喚著,卻叫不醒進入永寂的人。

 

 

    宵韻揉了揉疼痛的腫眼,望著不尋常沉默的樂樂,擔心的一步步走去。「……樂樂,妳……」

 

 

    失了魂的樂樂猛然像是想到什麼,她爬向毀壞的蛋糕,用手抓起被雨淋得不成模樣的鮮奶油,如同餓死鬼一般狼吞虎嚥起來。那個被死命保護著的蛋糕,還沾著一大團安大生的血,樂樂拚命吃,表情專注平靜,她的兩唇間紅豔豔一片,使她看著像在陰雨中吃屍體的鬼,十分可佈。

 

 

    「哎呀!樂丫頭瘋魔了!」

 

 

    「估計刺激太大,大夥兒趕緊把她帶回家,這才幾歲呢竟然讓她看這!」

 

 

    「樂樂,樂樂……」宵韻吃力走向她,沙啞嗓音裡都是心疼,一口氣憋在她體內想往上衝,宵韻壓抑著,緩和下來後一喉嚨血味。

 

 

    「……韻姊姊,只要樂樂乖乖把蛋糕吃完,爸爸看樂樂那麼乖,一定會爬起來說我好棒的對吧?」樂樂看著雙手深淺不一的紅,扯出一個極難看的笑。

 

 

    宵韻沒說話,她將樂樂攬入懷中,讓她的臉埋進她的胸口。「……沒事,沒事……韻姊姊還在這,我還在這……」宵韻緊緊的抱住她。

 

 

    眼淚再次決堤,樂樂嘶吼著哭叫著,到最後眼疼頭痛發不出半點聲音,直接暈倒。宵韻一直看著懷中小腦袋,粒粒晶瑩敲在對方髮上,顫抖的手輕輕撫著,想用冰冷的身軀,給予所剩無幾的一絲溫暖。

 

 

    安大生的遺體在老三合院停了幾天,這些天宵韻請了喪假,陪樂樂一起守靈。樂樂刻意搬了小椅子坐在冰櫃旁,時不時就站起身,隔著透明的部分看向那平靜安詳的面容,禮儀師化了妝,將大體清理過換上體面的壽衣,致命的傷痕看不見了,圓圓杏眼閉起,嘴角拉起溫柔弧度,彷彿只是陷入一個有美夢的長眠。

 

 

    喪葬的儀式又多又雜,樂樂是大生唯一一個孩子,她披上麻布頭巾,三跪九叩、唸經燒香,道士說什麼就跟著做,戰戰兢兢不敢大意更不敢喊累。她到底年紀小,身心皆疲的情況下,晚上熬夜守靈,摺紙蓮花摺著摺著就睡著了。宵韻沒叫醒她,脫下身上的薄外套給她蓋上,自己一人收拾起桌上亂七八糟的雜物,偶爾睏倦時,看著花壇上舅舅年輕英挺的相片,思緒又會清晰起來,往事接續湧上。

 

 

    據說,舅舅年輕時候非常聰明,安祖母原準備了一筆錢要讓他念書升學,可他知道如果他用了那慧婷小妹就沒機會讀書,於是毅然決然的接下早逝父親留著的一塊田,早早選擇出去工作賺錢……

 

 

    據說,舅舅性格溫和,可卻有一身錚錚傲骨,是非取直在心裡清清楚楚,凡扯到原則打死不讓步;這樣一個男子漢,這輩子唯二向外人下跪,一次是為了髮妻,一次是為了愛女……

 

 

    據說,出事的那天,舅舅死不瞑目,旁人都說他有牽掛放不下的事所以拒絕闔眼;直到慧婷滿面淚水的靠近大生耳畔,說了句「樂樂我們一定會替你顧好」,安大生才讓人將他的眼皮蓋上……

 

 

    好多好多事眾人傳來傳去,來祭拜的親朋好友說的每句話宵韻都記得特別清楚。宵韻一直覺得舅舅是個很好懂的人,如今看來他卻藏的比誰都深。其實他的離開最後是解脫吧,會不會,舅舅已經遇見了摯愛的舅媽呢?舅舅一生由辛苦構成,命運待他簡直刻薄到極致,然而死亡,似乎也將他引向思念之人的身畔,死後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呢?他們真能遇見彼此嗎?

 

 

    舅舅唯一放不下的,大概只有那睡的極不安穩的小丫頭……宵韻想起那天舅舅拜託她,要她許一個承諾,冥冥之中某些巧合總令人毛骨悚然,但無論如何……

 

 

    宵韻將修長手指撫上緊皺的眉頭,輕輕揉開那大小眼間數不盡的憂愁。

 

 

    安大生的骨灰罈,放在離大牛不遠的位置。一棟不大的建築,隔開了陰陽,少也好壯也罷,沒人逃得過無常的擺佈。

 

 

    一切弄完後,宵韻帶樂樂去吃冰。這次她點了樂樂最愛的八寶冰,沒有再禁止她,樂樂靜靜地吃,不像平常還會說說笑笑;電視裡傳來卡通滑稽的音效,樂樂抬起頭,乾笑幾聲,宵韻撫上她的臉頰,磨蹭幾下,樂樂笑著笑著,無聲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。

 

 

    樂樂她,長大了。以最殘忍的方式,被逼著成熟……

 

 

    宵韻拭去樂樂臉上的淚,「……再怎麼樣,都還有我。」

 

 

    她答應過已逝的大生舅舅,要照顧無憂,一輩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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