將近年關,東城年味甚濃。鄉下地方對傳統節日總是比較注重的,還沒到除夕,安祖母便念叨著要趙家三人回老三合院幫忙。清掃家裡、做各種粿、祭拜祖先……安家這幾天,忙得人仰馬翻,但畢竟是新年,再累心中也是挺愉快的。

 

 

    「韻姊姊,韻姊姊……」

 

 

    老三合院裡,人人都已習慣那微微軟儂的嗓音喊著熟悉三字,而伴隨其後的則多半是一陣紊亂腳步聲,接著以一聲大吼作結。

 

 

    「安無憂!」

 

 

    「呵……」

 

 

    坐在書桌椅上的宵韻,很順手地將撲向她的小傢伙抱穩。樂樂越長越大,過了這年也快滿十歲了,雖然因為曾經的那場大病而稍顯虛弱,但到底也在發育期,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小隻,如今宵韻都已經有些抱不好她,幾次險險讓兩人一起跌倒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 「真是!安無憂告訴過妳多少次,妳這見人就撲的壞習慣再不改改,哪天妳韻姊姊一定會被妳壓垮!」安大生走進書房,對著樂樂就是一頓罵。

 

 

    「哼!」

 

 

    樂樂抓著宵韻襯衫的布料,很直接無視自家老爸。

 

 

    「樂樂哪,」宵韻轉過頭去看了一眼桌面,微微皺眉。「……妳這次有點太大力,墨水都給妳弄到灑出來。」

 

 

    「……啊!對不起對不起!」

 

 

    可不是麼?硯台裡的墨汁染得桌面一片淋漓,幾副宵韻已經寫好的春聯,都給沾上一點一點的墨滴,在娟麗的字體旁格外突兀,看來是不能拿出去貼了。

 

 

    「……外婆一定會讓我重寫,這早上的功夫算是白費了。」宵韻無奈搖頭。

 

 

    「……啊對不起對不起韻姊姊!要不,我替妳寫吧?」樂樂從宵韻身上爬下來,一臉歉疚。

 

 

    「噗!就妳那狗爬字?妳敢寫我們還不敢拿去貼呢!」

 

 

    「老爸!你很煩欸!」

 

 

    那對活寶父女又開始爭辯,宵韻在旁靜靜看著,平靜溫婉的秀臉勾起輕淺微笑,她重新磨墨順筆,將剩下的紅紙拿出;甫欲落筆,卻覺心緒起伏不定,乾脆停下,透過窗,看著嚴冬中外頭的熱鬧年景,思考間,歷歷往事,又重現眼前……

 

 

    移植手術後,樂樂有段時間身體一直非常不好,簡醫生曾提醒她們這是無法避免的,要格外注意。因免疫力的不足,天地氣交寒暑變化之際,大病小病便跟著一起來,安大生田裡的工作是越來越不常去,宵韻出現在老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。數個日夜,樂樂因高燒而囈語痛吟時,宵韻幾乎徹夜不睡,守在床邊用溫毛巾輕輕拭去她的汗珠,眼中是滿滿的憐惜。所幸,最艱苦的日子也熬過來了,樂樂如今身體壯實許多,重新回到之前鬼靈精怪的樣子,烏亮大小眼裡常常充盈著狡黠聰慧,讓宵韻又是無奈又是欣慰的。

 

 

    宵韻十五歲要升高中那年,東城國中的老師曾找她認真談過。那年聯考宵韻考了整區的榜首,這在東城國中是從未發生過的事,學校驕傲的拉起紅布條,連記者都特地來採訪,一時間「趙宵韻」三字傳得東城及附近幾個城鎮人人皆知。可當填志願那天,宵韻導師看了看宵韻遞上的志願卡,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嚴肅,他將宵韻帶進辦公室,跟她討論了一整個上午。

 

 

    「宵韻,妳確定要填東城高中?」

 

 

    「是的。」

 

 

    班導啜了一口桌上的茶,「……我記得,宵韻妳未來的志願是當醫生吧?」

 

 

    「是。」這次平淡的語氣中多了堅決。

 

 

    「呃……宵韻妳知道醫科非常難考吧?每年只有『最頂尖』的那一小撥人才能進入醫學院就讀。」

 

 

    宵韻點頭。

 

 

    「那,」班導深吸一口氣,「宵韻妳知道東城高中『從來沒有』一人考上過醫科嗎?」

 

 

    「宵韻啊,老師我非常欣賞妳的毅力跟想法,再給妳三年,我也相信妳一定能考到妳的第一志願……但,妳應該要到外地最頂尖的高中,而不是在東城!」

 

 

    宵韻沉默,她明白老師的苦心。這位男老師帶她三年,給了她許多鼓勵和支持,也教會她很多東西;今天這番苦口婆心,不是因為鄙視自己的家鄉,而是因為城鄉差距的現實如此明顯,她是需要到有更多資源的大都市,和頂尖聰明的孩子們一起學習競爭,而非讓自己只處在區區一隅,做那以管窺天的井底之蛙。

 

 

    東城是安逸的居住地,但不適合正當往外衝的年輕人。

 

 

    可宵韻不是沒想過這些問題,爸媽也曾跟她討論過,但她的答案,自始自終都未曾變過。

 

 

    「韻姊姊要出去讀書?!我不要我不要!」當聽到這消息時,樂樂像被踩到什麼底線似的整個人非常激動,抓著宵韻的手顫抖著死不放開,彷彿一放手宵韻就會馬上消失,然後再也不回來。

 

 

    安家的長輩們,其實心底還是希望宵韻能出去見見世面。很早很早以前,他們在和年幼的宵韻相處時,就對她不同同齡孩子的氣質印象深刻,龍非池中物,哪怕會不捨,也不該阻止宵韻到外自由的飛翔。

 

 

    宵韻屬於汪洋無盡的蔚藍大海,而非下雨過後積在坑內隨時將要乾枯的小水漥。每個人都知道,包括無理取鬧的樂樂。

 

 

    「……我不會離開東城,至少在高中讀完之前。」宵韻最後的決定,著實跌破許多人的眼鏡。「只要真心想讀書,環境從來不是問題。」

 

 

    多麼冠冕堂皇的真理,堵得所有人無話可說。宵韻只要認定一樣事,她的執著勁兒連大人都自嘆弗如,幾十頭牛都拉不動,於是最後沒人再干涉她。東城高中的校長在入學前還親自拜訪,老臉笑得皺紋溝壑像直接刻在皮膚似的,趙家夫婦搖搖頭,認命的帶宵韻去買新書包和制服。

 

 

    了解宵韻的不難猜到,宵韻這般堅持的理由大概不為別的,只因為,放不下某個從小就被自己捧在手心上慣著的小丫頭。

 

 

    宵韻重新將一疊春聯寫好。為了避免悲劇再度發生,安大生這回等墨水乾了,就把樂樂給拖出去讓她幫忙整理家務。宵韻笑看著被擰著耳朵的樂樂哀怨走出去,一回身望著桌上最後一張不成對的紅紙,思索著要寫些什麼。

 

 

    一個句子很突然的竄進她腦海,她提起狼豪大楷,一氣呵成寫下一行大字:護君安無憂。

 

 

    寫完後,她自己笑了。這句話全無新年的喜慶意涵,書在紅紙上頗有些不倫不類,她正準備將紅紙收起來扔掉,卻聞後方一陣蒼老的笑聲。

 

 

    「外婆。」

 

 

    走進來的安祖母靠向書桌,細細端詳那五個字。「……韻韻,妳寫的字我是從小看到大的,我覺得,妳今天這張寫得最好……」

 

 

    「尤其……這三字。」安祖母指向最後的三個字,臉上的笑意味深長。

 

 

    宵韻有些尷尬,淡粉紅色泛上她的耳殼,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做了什麼虧心事。

 

 

    「……樂丫頭,不知哪來的福氣,竟有妳這樣護著她……」

 

 

    「韻姊姊,韻姊姊!我要玩那個!」

 

 

    「韻姊姊,那個糖葫蘆看起來好好吃喔!」

 

 

    「啊那個棉花糖!」

 

 

    「啊啊啊我想吃鹹酥雞!」

 

 

    除夕晚上吃完年夜飯後,樂樂拉著宵韻的手,興奮地衝出門去街上玩。東城晚上很少這麼熱鬧的,因是過年,許多小攤會來擺售,時間也會拉的特別長。除夕傳統要「守歲」,這可給了貪玩孩子們正當理由,宵韻帶著樂樂一路吃一路玩,被這奔出柵欄的小野馬給弄得很累。好容易終於玩得差不多了,兩人回家路上經過媽祖廟,見許多人在排隊等著搶「頭香」,便也擠入人群準備在大年初一討個吉利。

 

 

    當然,她們沒搶到頭香,不過兩人還是進到廟裡,投了香油錢,點了線香虔誠的拜拜。廟裡人多,香的味道特別濃,縷縷煙絲飄盪在千里眼和順風耳的雕像面前,被煙燻黑臉的媽祖神像慈眉善目,上方橫樑懸的匾額「神昭海表」透出肅穆威嚴。

 

 

    宵韻讓樂樂去求一支籤,兩人擲筊了一段時間才求到。籤詩內容兩人看不大懂,去找廟公結果他只說了句「蘊含著『柳暗花明』的意思」,接下來就是「天機不可洩漏」了。

 

 

    在廟裡耗了一段時間,玩瘋的樂樂終於感到疲累,她像小時候一樣,很自然地爬上宵韻的背要她揹她回家。宵韻被她壓彎了腰,不知不覺間,樂樂長大了,而她又何嘗不是呢?歲月拔高了她,修飾出玲瓏曲線,那美麗的臉龐脫去青澀,深刻的五官更加艷麗動人。

 

 

    但那又如何?宵韻想。她揹著樂樂走在靜謐小路上,路燈朦朧溫暖,影子拉長長的迤邐在身後。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沒有一刻會再重來,但始終有些事如同永遠不會改變,凝結在永恆的瞬間。這一幕,跟好早以前的畫面重疊,宵韻內心莫名的平靜安穩。

 

 

    一聲炸裂在空中響起,宵韻抬頭,原來有人在遠處放煙火。樂樂睡熟了,宵韻輕輕的叫喚聲她聽不見;宵韻不願吵醒她,便停下腳步自己將美景收納眼中。絢爛的煙花在紫羅蘭瞳中綻放,火光一閃一滅,映在專注的側臉。

 

 

    「護君安無憂。」宵韻脫口而出,她方才祈求的願望。她轉頭看向趴在她背上的樂樂,輕輕笑著,溫柔地一塌糊塗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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