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花多少時間,才能找到一個不再歸家的人?

 

 

    安家長輩刻意迴避,每回只要樂樂提到「韻」這字就立馬轉移話題,一切的一切太不尋常,好幾次連樂樂都要懷疑起「韻姊姊」究竟是不是自己幻想的一個過於美好的夢呢?還是真的曾存在過?但過去擁有的溫暖實在太深刻,樂樂怎樣也說服不了自己這是假象,她意識到她的韻姐姐一定出了什麼事,那種嚴重到要抹殺韻姊姊在東城存在的大事。

 

 

    這怎麼行!

 

 

    韻姊姊從未放棄過她,樂樂又怎麼可以忘記韻姊姊呢?

 

 

    安家長輩不告訴樂樂發生什麼事,那她就自己尋過去。一個禮拜三的上午,樂樂偷偷翻圍牆翹課,從高牆上跳下來時她還不小心崴了腳,忍著劇烈疼痛快步跑到東城國中附近的公園廁所躲起來;她脫下布鞋,發現踝部紅腫,皺眉按推了幾下,等稍微舒服一點才把鞋子穿回。

 

 

    她放下書包──她的書包今天特別鼓,同學還笑她不知藏了什麼東西──把書包打開,裡面有另一個裝錢的小背袋,還有便服。翹課這種事,總不能明目張膽的穿著制服做,鄉下地方居民向心力強,自家孩子上學的也多,對制服這種東西特別敏感,要是穿著制服偷偷跑走,肯定沒多久就被帶回來了。

 

 

    樂樂換好衣服,東西通通塞進背包後,揀了最沒人的小徑,一路朝火車站的方向衝去。東城國中的鐘聲響起已該是上課時間,老師發現自己不見後一定會很緊張,還有奶奶姑姑姑丈……一個人消失會造成很多影響,可她們為什麼對於韻姊姊的失蹤如此不管不顧呢?樂樂有些不平的想著,腳下的步程也加快許多。

 

 

    街道上開著的店家,裡面做生意的好些都是樂樂認識的伯伯嬸嬸,和安家長輩們向來交好,樂樂躲了好幾個角落,每一道外界的聲音都讓她驚恐,作賊心虛彷彿一不小心馬上就會被發現。經過好一番「奮鬥」,當樂樂看見用木條釘在門口的「東城車站」時,激動的眼眶泛淚。

 

 

    星期三早晨車站沒什麼人,站務員是個年輕小夥子,他看向樂樂的眼中充滿好奇與探究,一個看著不大的黃毛丫頭,怎麼會這個時間點來車站呢?樂樂盯著地圖看了半天,只知道要去T市,可姊姊的學校不知在哪。她這才知道T市有很多站,她還以為每個地方都跟東城一樣,只有一個破舊的老車站呢。

 

 

    「妹妹,要幫忙嗎?」站務員見她踟躕,走過來友善詢問道。

 

 

    「……我想去T市找個人,可我不知道要在T市的哪個站下車……」

 

 

    「啊這樣哪!」站務員思索了下,「唔我也不太清楚T市的狀況……這樣吧,我幫妳買到市中心的票,然後妳到那邊後,可以再問那裡的站務員,他們對T市一定比較清楚,且大都市交通很發達,妳搭公車應該哪都可以去。」

 

 

    「好,好。謝謝你大哥哥!」

 

 

    「妳看著還小,一個人去那邊,可要小心哪!」

 

 

    樂樂買了票,先進月台裡面等。東城是小站,火車很少停,大多經過都直直開走,颳起一陣風吹在臉上,帶著東城特有的悶熱濕味。車子來來去去朝北向南,也不知終點何方,樂樂沿鐵軌望去,盡頭處像被天空吃入,看不到最後。拿起水壺喝了幾口,幾滴液體沿樂樂的脖子緩緩滑下,一隻麻雀在上空盤旋,投下淺淺的影子左右晃動,牆上老式圓鐘的秒針一格一格走著,一秒、兩秒、三秒……一分、二分……一刻、一時……等了好久好久,終於有輛橘色自強緩緩煞住,停下時發出的摩擦吱聲讓樂樂忍不住用手摀住耳朵。

 

 

    樂樂第一次搭火車,是該要興奮或緊張的,何況她隻身一人,某種程度來說真近似於冒險。可她上車後不看車上設備,不看外頭朝反方向拉扯變形的風景,只確認位置後,坐下,在椅上呼呼大睡。這節車廂只有她一人她不怕,亦不害怕睡過站,早上的那場「大逃脫」讓她耗盡心神,現在可以安靜下來,疲倦感便一湧而上。

 

 

    樂樂做了個夢,夢裡那個熟悉的小姊姊朝她微笑伸手,她開心激動的跑過去,剛想撲上卻發現自己觸到的只是幻影,摸不到真切,而那個漂亮的臉蛋被侵蝕,一圈一圈被虛無蠶食鯨吞,最後什麼都不剩……她驚出一身冷汗,從夢中嚇醒,見外頭的建築物變多,天色黯淡下來,車內廣播適時響起,竟已到T市,樂樂不再睡,好奇地打量這個複雜城市。

 

 

    下了車,樂樂驚訝的看著這個車站。車站分了好幾個出口、好幾個月台,甚至裡面還有商店街,人群熙熙攘攘,電子廣告板發出機械特效音。樂樂慌了,她被夾在人中,不知該向何方,她甚至感受到四周有不同視線朝她身上盯,安奶奶常跟她提醒的什麼「綁架」、「撕票」突然浮上腦海,樂樂的胃開始翻攪。

 

 

    所幸,東城站的那位好心大哥竟預先替樂樂聯絡過T市的站務員,當樂樂戰戰兢兢的走向服務台,櫃台的服務員幾乎是立刻就辨認出她;她給了樂樂一份地圖,問清是往M大後臉上露出釋懷笑容。

 

 

    M大麼?妹妹妳運氣真好!M大因旁邊有附屬醫院,故在市中心不遠處,妳搭XX公車很快就到……啊妳沒有悠遊卡嗎?身上還有多少零錢……這幾十塊,妳帶著應急,要回東城的時候,記得再來找我幫忙蛤!」

 

 

    謝過站務小姐,樂樂循著她指的方向往公車站搭車。公車走在大道上,樂樂驚訝的算著市中心馬路大概有多寬……唔那是東城最大幹道的好幾倍啊!在東城轎車不常見,T市的馬路卻跑滿各種品牌的車、計程車,五花八門的輕重型機車……樂樂覺得有趣,卻帶著更多恐懼。

 

 

    樂樂在M大對面的大公園下,歷經一番波折,她總算來到韻姊姊在的地方了。她記不得自己走了幾條斑馬線,路過多少紅綠燈,記不得經過幾間霓虹閃爍的店家,記不得有幾人與她擦肩而過……滿心都因為她要與韻姊姊再次相遇而開心,她會很驚訝很開心的吧,會用無奈卻又溫柔寵溺的語氣訓斥自己,捏捏自己的鼻子,然後開始替她煩惱晚上要如何送她回去……

 

 

    樂樂走進校園,隨意攔了一個女學生,她運氣好,這一問居然就碰到中醫系的,可對方卻聽見「趙宵韻」三字後,迷茫的搖搖頭。

 

 

    「小妹妹,妳姊姊是讀雙主修組,還是單修中醫?現在大幾?」

 

 

    「……姊姊是讀雙主修,國考才通過沒多久,現在……應該大四吧?」

 

 

    「喔!」對方點頭。「我是大一,和大四比較不熟,妳等等我幫妳問一下我的直屬學姊……『趙宵韻』是嗎……」

 

 

    女學生打了通電話,和那頭的人嘻笑怒罵一陣,才提到樂樂的問題。那方突然靜默一會兒,這方的女學生聽見沉默後的回答也愣住,她掛掉電話,遲疑的和樂樂說了幾句。

 

 

    那天樂樂回到東城是凌晨幾點,她又是怎麼回去的,實話說她自己也記不清。她走著走著,像一只遊魂飄盪在喧擾人間,直到回去東城才有一點實感。不出所料,東城因為她的失蹤已鬧翻天,國中導師自責自己沒看好而愧疚的眼眶泛紅,安奶奶據說聽見消息就昏過去。當樂樂出現在媽祖廟附近被眾人看到,大夥兒先是一愣,接下來就是七嘴八舌的長輩式訓誡,嬸嬸們撫摸心口,伯叔輩的直跺腳。氣急敗壞的慧婷衝上去抬手就要打,瞥見樂樂握在拳心的車票,抽出來一看,見樂樂的表情,手於是緩緩放下。

 

 

  是夜,樂樂靠著床頭,將臉埋進雙膝蓋間,她的腦中只剩下姑姑姑丈對她問題的不回答,要她別管這事;以及,那位中醫系姊姊說的……

 

 

  「……妹妹,我直屬說,趙宵韻學姊,已經『休學』好一陣子啦……」

 

 

  「沒有,沒有人知道她休學的理由……也沒有人後來在學校還見到她。大家都不曉得她去哪了……」

 

 

  「……樂樂,我要當厲害的醫生。這樣以後,就可以一直守護妳了。」

 

 

  「嗯,約好了喔!」

 

 

  「大騙子……大騙子……」

 

 

  樂樂失神的對著空氣呢喃,一夜無眠。

 

 

  有時候樂樂真的不解,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事,讓老天要用種種無常意外來處罰。

 

 

  樂樂十五歲的某天,趙敦和安慧婷出門散步,居然就被某個酒駕的年輕人撞死在人行道上,那個駕駛還肇事逃逸,雖然後來被義憤填膺的鄉親給揪出,也有許多人幫忙著要讓他付出代價,可再怎樣,也改變不了疼他的姑姑姑丈離世的事實。

 

 

  安祖母一夕間憔悴許多,她的眼裡再沒有往日的睿智慈祥,宛若一灘死水,停滯在永遠的傷痛中。樂樂諷刺的發現,她摺紙蓮花的手法純熟,線香和金紙的味道從前她是喜歡的,媽祖廟每年過年的熱鬧總是伴隨著這種味兒,可如今這種味道的含意和死亡連結,那種喜愛之情於是不存。

 

 

  來祭拜的人很多:東城國小的老校長、受教於慧婷和趙敦的學生、和兩人感情不錯的同事朋友們……每天每天,樂樂都在等著,等著一個應該要出現的人。畢竟是自己的親生父母,韻姊姊一定會回來的;等她回來自己一定不會氣她這麼久沒聯絡,姑姑姑丈離世,韻姐姐一定也非常難過吧,她要緊緊抱著她的韻姊姊,好好安慰她……

 

 

  一天、兩天、頭七,每個守靈的日日夜夜,樂樂都沒等到一個人,一個會溫柔的安慰她,會替她蓋上薄被的小姊姊。她一個人在靈堂等累了,眼皮終於闔上,過度的思念使她產生幻覺,好像旁邊就坐著韻姊姊,只是輪廓模糊、面貌不清,到最後什麼都沒有。巷弄的野狗在吹狗螺,出現幾隻黑貓要驅趕以免牠們闖入靈堂,半夜下了場雨,冷風吹進,幽微唸經音讓氣氛有些陰森,樂樂打了個顫,從身冷到心。

 

 

  直到出殯,兩個骨灰罈放入靈骨塔,一切儀式結束後,樂樂都沒等到宵韻。

 

 

  安祖母被其他人帶回家休息,那個可憐的老人,一次次面臨這種變故,對世界已經沒有熱情,不愛說話且易疲倦。樂樂自己一個走著走著,不知不覺又來到東城溪堤畔,她爬上去,坐在長椅,盯著緩緩流動的溪水。

 

 

  樂樂憶起韻姐姐跟她說過的「逝者如斯」,以前她總覺得水是好玩的、美麗的,無法理解其中的感慨;可她現在看,溪水果然像時間,逝去、奔流、不復返。一條水,隔開了陰陽,隔開了東城和其他地方,那天的鐵軌也是,前路茫茫,連她最愛的韻姊姊都從她的生命中隔開。

 

 

  她突然很想哭,於是她哭了,哭得難看又悽慘,只是這次沒人擁她入懷。

 

 

  黃昏時她走在田間小路上,路燈孤微照著,形單影隻。

 

 

  「嘿你有看到巷口的跑車嗎?我剛剛瞥到,總覺得是看錯了!」「哪有可能!應該只是像,我們這種地方哪來什麼跑車啊!」兩個男孩從樂樂身邊跑過,開心地推擠調侃對方,樂樂聽不見他們的話,失神朝家裡走著。

 

 

  低頭的她,突然看見脖子處的幸運草項鍊,戴久後便已習慣項鍊存在,幾乎像融入身體裡。此刻,模糊的面孔又清晰起來,她想起和她做約定的韻姊姊,臉上表情是那樣認真;記憶開始回溯,那張承諾的漂亮臉蛋,一幕幕畫面又重新湧上,樂樂突然覺得,某種鬱悶的情緒散了些。

 

 

  韻姊姊從未騙過她,她一定要相信韻姊姊!

 

 

  她要和韻姊姊考上一樣的學校,讀一樣的科系。她要到T市,然後找到她。時間過得很快,她馬上要升高中,然後再三年,她也要到外地念書了。

 

 

  以前都是韻姊姊等著她陪著她,這次,安無憂決定要自己追上去。

 

 

    我一定要找到妳,韻姊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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